川仔這個舉動至今已三個多月,在學校家長群中已是有口皆碑。校長老師們起初也會一邊對川仔好言相勸、一邊安慰他那既徬徨又尷尬的父親謂佢好快就唔會喊,到現在校長老師已經改口說又喊牙習慣來的,看來是雙手攤開莫奈何了。
我和陳姑娘也沒有太緊張,反正他只是哭兩三下便收聲,乖乖上課。我只是不明白,男仔之家,有甚麼好哭的呢?又不是死人塌樓。
講開死,與我家最親密的二舅父,早前死了。那期我正全情投入聽死因聆訊。事情是這樣的,有一天,舅父工作期間突然不適,於是同事建議他到休息室小睡片刻。舅父說好,然後走進休息室。到同事見他良久不出來,開門查看時,舅父已不醒人事,送院後證實死亡。我爸媽接到警察通知趕往醫院,悲痛不已。這是很普通很普通、過目必忘的突發故仔,當日全港第一大報用了二百字來報導此事。誰想事情竟會與自己那麼接近。
根據爸爸媽媽事後憶述,媽接到電話後對著話筒不停大叫「唔會架你地搞錯左」,對方則謂「你細佬真係死左,你過來醫院先啦」,收線後媽不斷哭叫「點解會咁架」。準備出門時,她和一向以鎮定見稱的爸爸在家中團團轉,花了半小時還不知何解就是出不了門口。到了醫院,二人只能呆坐收醫院木椅,躲開記者鏡頭。活脫脫是電視情節,原來真會發生。
媽媽小時和舅父如何相依為命,我也不甚了了。我只知我小時候,舅父在高級酒店工作,每年聖誕節復活節,都會送我和弟弟復活兔朱古力呀、聖誕禮物籃呀。平時久不久也會見面,舅父喜歡玩、喜歡小朋友,每每和我們玩得很癲。他一直未婚,但每年總封大利是給我們。
後來,因為工作各有各忙,加上兄弟姊妹間生了誤會,有好幾年,媽媽和舅父鮮有聯絡。直至兩三年前,外婆過身,他們兄弟姊妹又走在一起,舅父亦重返教會,彼此多了話題,於是再次親近了,不時飲茶食飯。
至於我,每年新年才會見舅父一次。但不知是剛巧抑或是命定,今年新年,我們見了兩次,既吃團年飯又吃開年飯,言笑甚歡。想不到竟成永訣。媽媽說,席間二舅父無端對爸爸說,要幫他好好照顧四舅父,當時不知,事後回想,似是冥冥之中有注定。
這引起了我的反省。我在想,究竟和舅父分手那一晚,我們說過甚麼?不記得,因為我當時沒有預計我將永遠見不到他,所以根本沒有刻意記下一字一句。那退而求其次吧,最後一句話是甚麼呢?也不記得,應該是,「拜拜」吧。
這又令我再想遠一重,記得有次和陳姑娘吵架吵得很厲害。心平氣和之後,我們作賽後檢討。陳姑娘問我,有沒有想過彼此在世上的最後一句對話會是甚麼。假如是「我愛你」、「多謝你」倒好,最怕竟是「你做人唔好做到咁蠢啦」、「你係咪痴左線呀」、「我唔想再同你講野」等等,即使相信今日息勞歸主他朝天家相見有歉到時再道,也難為了仍在世上苦苦自責的那個。從此我們不敢再亂說話。
說回二舅父的事。人非草木,暫別也難免傷心。但是我們太習慣分離了,人愈大,經驗愈多,愈相信每次分離,總可以再見面。以為有甚麼事,不用急,下次再談,下次下次,下次大概可以。誰知道,原來可能真的沒有下次了。況且成長就是要將敏感度逐少逐少削去,好讓我們可以冷靜處理或掩飾自己的情緒與感受;於是我們學會不怕分離,直至真的永別,才懂得害怕、後悔。
川仔之所以哭,或許正是因為他以為爸爸走了,便不知道能否再見,於是傷心,於是悲從中來。這是對自己坦白的表現。果真如此,他哭,又有甚麼不好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