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-09-26

何謂涼薄

看見電視新聞報道工人們死了,我剔住牙,用舌尖把牙縫內的食物渣滓頂回門牙咀嚼,施施然對陳姑娘說,他們倒好,雖然命是沒了,但家人獲賠過百萬元,福蔭後人啊。陳姑娘報以白眼,怒斥我無情,曉以大義說金錢換不回生命云云。我還擊說,過百萬元,外加供書教學,他們一世也未必掙到啊。翌日再看跟進報道,已有家屬要求生養死葬包埋全家族來港定居,我立即對陳姑娘冷笑說看吧看吧,陳姑娘沒好氣,只謂可能人家拿到恩恤金,突然多了親戚,一人一句,弄得他們方寸大亂亂說話,也未可知。我又報之以冷笑。

當晚我發了一個夢。

夢中,我採訪採死了。靈魂飄到半空,看見自己的身後事。肥佬念在我有功於司,發下五百萬安家費(果然是發緊夢)。我老婆和我囝囝失去了我,但拿到錢,算是不憂柴米。不過,囝囝在幼稚園總是孤零零的,因為他一和其他小朋友玩,其他小朋友就會說:「你冇爸爸架,我地唔同孤兒仔玩。」

否極泰來,囝囝有了新爸爸。新爸爸對老婆好,愛屋及烏,對囝囝也好,會買很多玩具給他、會陪他上下課、會帶他郊遊、會說故事給他聽、會每晚唱歌哄他睡 --- 直至囝囝的弟弟出世。弟弟出世後,新爸爸全副心機就像龍珠中的角色不夠人家鬥時那樣,瞬間轉移了。有一天,弟弟懂說話了,他在父母面前說的是爸爸媽媽蚊蚊等疊字,等到他和囝囝有機會獨處時,他說:「爸爸係屬於我架,唔係你架,唔該你千祈唔好癡埋來。」

囝囝知道媽愛他,但他要的是爸爸和媽媽。他失望透了,帶住同樣孤獨的玩伴階磚和多士,離家出走,漫無目的在街上走。

走著走著,囝囝到了廟街,有個居士截停他,他見無聊,便坐下來。那個居士叫納命陳。納命陳問,你有煩惱嗎。囝囝答,我爸爸死了,我想找爸爸。納命陳說,這個簡單,你聽過亞特蘭提斯嗎?那是一片傳說中有高度文明發展的古老大陸,最早的描述出現於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文章中,但據說已在幾千年前被一場自然災難毀滅,陸沉了,至今還未有人能證實它的存在。此時納命陳拿出一張報紙說,看,已經有人在Google Map找到它了,而我知道,只有我知道,那個大陸的中心,有一個海仙子女神像,只要你向她求,你爸爸就會出現了。囝囝歡歡喜喜放下相金便走了,留下納命陳在射光燈下,除除點起香煙,吸了一口,吐出一句:「沒爸的孩子真好騙。」

此後,囝囝努力生活,雖然沒有人教他如何剃鬚才不會刮損、也沒有人教他如何解領帶才不需每天都要重頭結過、更沒有人教他如何夢遺而不被發現,但都不緊要。他念茲在茲,就是學好機械及地理。終於有一天,他再帶住階磚和多士,坐上自行研發的潛艇,開往那未知的漆黑深海,找尋傳說中的海仙子。

不知是幸或不幸,囝囝找到女神像。他把潛艇泊在女神像面前,關了引擎,只開大燈,雙手觸摸著前方玻璃,目不轉睛向前盯,開始低聲但堅定地向海仙子祈求:「我想見返我爸爸。我想見返我爸爸。我想見返我爸爸……」他滿懷盼望,笑容愈來愈燦爛,我看在眼內,卻是一字一淚。

過了不知幾多個千年、幾多個萬年,地上的人類全滅了,海也冰封了,來到地球考察的百力支形外星人找到了囝囝。到囝囝醒來,他問外星人,你們是不是海仙呀。外星人答,我們不是呀,我們是零食,不過沒關係,你想見爸爸,我們可以替你實現。但我們的科技有限,你們只可相處一日,然後就一同沉沉睡去,直到永遠,你願不願意。囝囝說,我願意。

於是,我們開始一天的生活。我煮了香腸煎蛋給囝囝當早餐,然後我們出外遛狗,我教囝囝踏單車和游水,再起到涼亭下吃橙味雪條。玩累了,我倆索性躺在草地上,望天上的雲。熱得全身是汗,我們便走進圖書館嘆冷氣,順便看圖書。晚上,囝囝煮了一個即食麵給我吃,他打破了一隻碗,但我仍然讚他乖。

已經是夜深,一天差不多終結了。囝囝說要哄我睡,於是我躺在床上,他坐在床側,向我訴說他多年來是如何過。階磚和多士跑過來,伏在床邊,向我們搖尾。然後鏡頭開始遠了,先是我和囝囝和階磚和多士和床、然後是我們的房間、然後是窗中的我們、變成一點光、我們的屋、我們的城、國、然後是只有那麼一點星火在表面的地球、太陽系、銀河系、宇宙。然後甚麼都沒有了。正當我懷疑整件事是否抄襲自荷里活電影的時候,我就驚醒了。

真是報應,我想,想法如此涼薄,活刻發如此噩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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